
一磚一瓦,皆寓嶺南文化精髓。廣州2200多年的建城史,留存下眾多嶺南古建筑,它們是城市凝固的歷史、流淌的鄉愁。
一座座嶺南建筑,歷經百年風霜,依舊熠熠生輝,向今人傳遞著當年的生產力水準、社會文化與審美取向。
是誰賦予它們不朽的生命力,搭起古與今的連接?匠人匠心也。
“讓城市留下記憶,讓人們記住鄉愁”,傳承弘揚嶺南建筑文化,離不開一群群獨具匠心的古建修繕人,他們是嶺南古建守護者之一。匠人之氣,發乎于心,寄乎于手。他們窮其一生嫻于一技,靈巧的手指、粗糲的關節、厚實的手掌……一雙雙手詮釋匠人的一生,賦予建筑新生,守護城市記憶。
陳家祠、光孝寺、六榕寺、余蔭山房、善世堂、錦綸會館、資政大夫祠、塱頭古村建筑群……在廣州很多祠堂、廟宇、大屋的屋檐瓦脊上,一件件灰塑作品色彩艷麗、栩栩如生、情態各異,吸引著過往游人。它們歷經百年風雨而屹立不倒,無聲地講述著引人入勝的嶺南故事。這些灰塑作品背后,是一群默默無聞的屋頂匠人——灰塑修繕匠人。他們與石灰、風吹、日曬為伴,在寂寂的高處,修復出令人仰望的風景。
近日,記者采訪了兩位灰塑名匠,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邵成村、市級非遺傳承人崔鏡興,走近他們用雙手為嶺南建筑添彩的人生。
灰塑題材豐富,造型生動,色彩艷麗,呈現出鮮明的嶺南地域特色。
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邵成村:
“飛檐走壁” 手塑風景
灰塑題材豐富,造型生動,色彩艷麗,呈現出鮮明的嶺南地域特色。
4月3日,廣州荔灣區永慶坊,游人如織,熱鬧非凡。在一處巷口工架上,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邵成村完全忘卻腳下的熱鬧,全心投入灰塑制作中。聽到記者的大聲呼喚,他才回過神,轉身過來,握著灰匙的手沾滿了石灰渣。
“灰塑最常用的材料就是石灰,我這雙手摸石灰幾十年了,只是皮膚粗糙些,不打緊!”邵成村樂呵呵地說。
邵成村的灰塑技藝,是從父親邵耀波那里承襲來的。“第一次接觸灰塑是在1979年,在六榕寺,那時正值寒假,父親把我帶在身邊修灰塑。”親眼看著普通的銅絲、石灰材料經過父親的巧手,變成了活靈活現、絢麗多彩的灰塑獅子,邵成村心動了。
“最初學灰塑,并沒有想得那么遠,只是為了學門手藝來糊口。”邵成村告訴記者,自己跟著父親一步步學,從配灰漿、打稿、塑形、加彩,慢慢地掌握了灰塑工藝的基本技巧。1987年,父親為了考驗邵成村,讓他獨立去接灰塑活,“這時候才知道灰塑看似簡單,其實技藝無窮,工作中遇到不懂的地方就馬上問父親。”
邵成村說,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最受用的道理,就是做手藝人要老實,“老老實實干活,磨練好技藝,才有飯吃。”灰塑這門技藝容不得半點偷懶。“如果功夫不到家,就沒人請你去修灰塑。”邵成村說。
邵成村還會從老一輩灰塑匠人的作品中“取經”。去修繕灰塑,經常碰到一個情況:左邊保留了一處灰塑原作,右邊缺失了一處。“我修補右邊時,要反復跟左邊的原作對比。瓦檐獅子有動有靜,有的和善安逸,有的怒目圓瞪,變化多端。每一件灰塑作品都有自己的性格,絕不會千物一面。”如今,邵成村已經摸透了瓦脊上每種鳥獸的脾性。這些作品的無聲傳授,讓邵成村更深刻地領悟了灰塑藝術,觸摸到前人的匠心,并將這些精髓吸納為己所用。
灰塑主要用在嶺南建筑門額窗框、山墻頂端、屋檐瓦脊、亭臺牌坊等處美化裝飾,色彩絢麗,不僅有審美價值,更蘊含了嶺南人的建筑智慧。邵成村說,以最普遍的石灰為主要材料塑造出來的灰塑,能在戶外經歷風吹雨淋幾百年而屹立不倒,還解決了嶺南地區濕熱天氣之下古建筑防熱、防雨、防潮、防風、防蟲等難題。
“我從事灰塑修繕42年了,真正走進去,才深刻地懂得嶺南建筑的無盡精髓。”
這是如何做到的呢?
邵成村介紹,灰塑以金屬或磚瓦為骨架支點,然后依次厚厚涂抹草筋灰(稻草稈加入石灰發酵再放砂等)、紙筋灰(元寶紙加入石灰發酵再佐以糖和糯米粉等),做成生動的雛形后,用礦物顏料上彩。
制作灰塑,需將石灰、稻草、紅糖、糯米醬等按比例調配。
最為關鍵的是,灰塑把嶺南建筑里的所有用灰技巧巧妙地融入其中,草筋灰、紙筋灰、桐油灰、白灰水,由這些石灰塑造的灰塑內里是細軟的,外面是堅硬的,這也讓它有了呼吸功能。“能吸收和排放水汽、熱量,平衡自身和周圍的濕度溫度,讓建筑做到冬暖夏涼。”他說。
“無論是雷雨天還是回南天,嶺南古建筑屋里不會起水珠,靠的就是石灰去吸收水分,等太陽出來再釋放水分,這就解決了濕度問題。”邵成村解釋,而屋檐瓦脊上的大型灰塑,可利用自重壓住瓦面,發揮了防臺風的作用,從而保護了屋里的人。邵成村認為灰塑是“會呼吸”的裝飾藝術,通過不斷的呼吸、循環,適應嶺南高熱高濕的氣候,這種建筑裝飾智慧也是祖宗留給后代的寶貴財富。
“好天就曬,下雨就淋,尤其是夏天,瓦片被火辣的太陽曬得發燙,一定要耐得住辛苦。”
市級非遺灰塑傳承人崔鏡興:
灰塑無訣竅 全靠一雙手
走進余蔭山房,稍一抬頭,屋脊、照壁、門墻楣、楹聯、花盒、花基、落水管道上,灰塑無處不在。經園方統計,余蔭山房僅文物區內可辨的有主題的灰塑就有約360幅,堪稱一座灰塑藝術大觀園。在這里,有一位匠人憑借自己的雙手,40年來守護著余蔭山房滿園灰塑。他是廣州市級非遺灰塑傳承人崔鏡興,1982年就與余蔭山房的灰塑結緣,承擔起“守護人”的角色。
余蔭山房屋頂上的灰塑裝飾。
紙筋灰、灰匙、線匙、竹簽、枋條、銅絲、顏料、毛筆、水粉筆……為了便于展示,崔鏡興把他工作時要用的材料、工具從高處移到了桌上。“制作灰塑的石灰混合了紙筋灰、紅糖、糯米漿等材料,紅糖、糯米漿會和石灰產生反應,可以讓材料更有黏性,鈣化后更加堅固。”崔鏡興介紹,制作好的石灰有一層如絨毛般的細纖維,可以說是這層“筋”讓石灰相互聯結,在制作拉扯的時候就不易爆裂,還能保持石灰的水分,塑形的時候不易干。
此外,用于建筑上的灰塑顏料為礦物質顏料,其色澤深沉,不易褪色,出品更為耐看,也符合“修舊如舊”的原則。“這些顏料由純天然礦物質制成,和國畫顏料一樣,價格昂貴。”崔鏡興說。
灰塑一般是在建筑物上直接塑形,講究根據建筑物本身及環境進行現場制作,可塑性強,也意味著無法標準化制作,全靠一雙手。“磚雕、木雕都可以借助電動工具,甚至還有3D打印,但灰塑是沒有什么輔助工具的,純手工制作。”崔鏡興告訴記者。
長時間的勞作,讓他的雙手長滿老繭。制作灰塑時,手要直接和石灰接觸,石灰在手上鈣化后,很容易導致手部皸裂,手指也會“爆擦”。崔鏡興坦言,制作大件作品或相對粗糙的部分時戴手套無妨,但處理精雕細琢的部分時,手套就會影響手的敏感度和對細節的感知。“從業40多年,手都硬了,可以防腐蝕了。”崔鏡興笑道。
灰匙,又稱為“灰刀”,匙頭呈舌狀,后為木柄,兩者成90度折角,是制作灰塑時要用到的基本工具之一;線匙是塑造線條、花紋所用的工具,有著木制手柄、鋼制凹凸頭形的匙頭,凹凸口方向平行于手柄;毛筆或水粉筆,則用于灰塑上色、加彩……這些樸素的材料和工具,經灰塑匠人的巧手,變成了屋脊、門樓、照壁、山墻上栩栩如生的花草、鳥獸、人物,造就了祠堂廟宇、大屋園林里的裝飾亮色……
常年在建筑物上修復灰塑,崔鏡興的臉上寫滿風霜。“好天就曬,下雨就淋,尤其是夏天,瓦片被火辣的太陽曬得發燙,一定要耐得住辛苦。”崔鏡興把40年的露天屋頂勞作一語概之,“學習灰塑沒什么訣竅,最重要的是日積月累,熟能生巧。”
灰塑小檔案
灰塑,民間又稱為“灰批”,是嶺南地區獨特的傳統建筑裝飾工藝。廣東人在營造房屋時,因地制宜,物盡其用,將糯米漿、鹽、紅糖添加到貝灰、石灰主體材料中,創造出這門裝修工藝——“灰塑”。
除陳家祠、南海神廟、六榕寺、余蔭山房、善世堂等文物建筑之上,灰塑大量留存于祠堂、書院、私塾、文塔、廣府民居等建筑之中。其主要用在門額窗框、山墻頂端、屋檐瓦脊、亭臺牌坊等處美化裝飾,與傳統的嶺南建筑三雕(磚雕、石雕、木雕)齊名。原材料主要以石灰為主,具有耐酸、耐堿、耐高溫、防水、防臺風等特點。
灰塑的色彩搭配喜用紅、黃、綠三色,出彩奪目,在青磚墻、碌灰筒瓦面的色彩基調里特別明顯。為適應建筑風格的需要,也會采用“素胎”的表現形式。
無處不在的灰塑
博古脊:正脊的一種,博古是器物文玩的泛稱,具有吉祥寓意。
龍船脊:正脊的一種,廣州地區河網密布,先民有以“船楫為生”的傳統,船舟成了崇拜的對象而化身為屋脊。
垂脊:屋脊的一種,與正脊呈90度角。
灰塑陶塑脊:廣州地區祠堂、寺廟建筑中常見陶塑花脊與灰塑配合使用,花脊在上,灰塑在下,形成灰塑陶塑脊。
看脊:看脊泛指主要供人欣賞的屋脊,通常指滿足一面觀賞的要求,如兩廂建筑前檐口處的屋脊、建筑前翼墻處的屋脊。
門樓脊:門樓脊是指青云巷入口處的屋脊。
山墻:一般以動物和花草紋飾裝飾,如福鼠、龍頭紋、鳳頭紋、草尾紋等。
照壁:照壁是建筑入口正對面的裝飾璧面。廣府地區照壁通常與房屋墻壁結合設置,并以灰塑進行裝飾。
墻楣:廣府地區氣候濕熱、多臺風,建筑出檐少或不出檐,不會在墻面上形成豐富的光影,因此屋檐與墻體之間相接關系生硬,缺少過渡。所以工匠習慣在墻體最上端檐口之下的部位采用灰塑做裝飾帶,俗稱“花托”。
楹聯:楹聯作為裝飾,用于照壁的兩側或是門的兩側。楹聯由灰塑的裝飾牌匾和文字兩部分組成。灰塑牌匾根據其裝飾的主要形式分為板形、寶囊形、竹節形和芭蕉葉形等。
傳承有責
“一名灰塑學徒起碼要做10年,他才可以去獨立擔當,之后還要磨練10年,才能做出更好的作品效果。”邵成村說,自己一共帶徒弟幾十人,最后有27名“出師”。
邵成村總結了兩條學習“秘籍”:一是熬得住曬,二是耐得住寂寞。“廣東太陽火辣辣,很多人堅持不下來,半途而廢。這項技術還需要沉下心來,真正心無旁騖,不斷去琢磨,才能悟到門道。”
廣東省文物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歐陽侖告訴記者,目前,廣東從事灰塑的工匠約有200人,主要分布在廣州、江門及肇慶地區,其中能獨當一面的大工匠有50多人,他們能獨立勝任批塑圓雕、半浮雕灰塑制作;其余的只能做一些紋飾或者輔助性工作。隨著工匠老去,又缺乏年輕人加入,整個灰塑工匠群體面臨“青黃不接”。
“作為非遺傳承人,我有責任傳承下去。”如今,除了修復灰塑,邵成村把更多時間用于授課,“讓灰塑技藝被更多人了解、理解和喜歡。”